且放白鹿
08-12 14:07
作者 ：赖小彪（且放白鹿），浙江象山人，医学博士
序言
一个穿越时空的故事，居然能于倾刻之间决意去写，这是我自己不曾梦想到的事。大家的点赞，使我心里欢喜感谢。
宋代宰相王安石，回到久别的故乡，留下过一首小诗：“一自君家把酒杯，六年波浪与尘埃。不知乌石冈边路，至老相寻得几回。” 弹指一挥间，半边山“8604”同学会之后，我们也是“六年波浪与尘埃”。
展开的故事，叫做《波浪与尘埃》如何？这回穿越去经历的，将是光绪年间的波浪与尘埃！
2020年08月11日且放白鹿
插图 光绪皇帝
清朝第11位皇帝
在位时间 1875年2月25日-1908年11月14日
01
光绪十年，四月，江南的吴淞口，桃红柳绿。船上走下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者，史雪飞一眼就认出，挥手喊：“胡教习! ”这位胡教习，在家乡开办贤庠书院，十年间，他倾情传习，影响遍及象山县。
胡教习笑呵呵：“好，好，雪飞现在已经是电报专家了。” 见胡教习示意，身旁的女孩，羞涩地回话：“师姐好，这是师母做的松花麻糍，正宗家乡味。”
三人一路谈笑，兴致勃勃，很快来到吴淞口商行。老板娘邹淑志早已将茶点准备妥当。二楼的一个雅间里，胡教习呷了一口象山天茗，问： “雪飞，你得讲讲，电报是怎么回事? ” 老板娘笑呵呵插话：“如今有它，生意上传递消息，早发夕至。” 史雪飞补充道，“相隔万里好似同一庭院。举设电报，一举三得，既防止外敌侵略，又加强国防，亦有利于商务。”
胡教习看了一眼小侄女，点了点头，道：“眼下正值法国人挑衅，有了它，常青他们报告军情，传达指示，均相机而动，无丝毫阻碍。自古用兵，从未如此神速。不错不错! ”
插图 摩尔斯电报码 1836年发明
02
茶后，邹淑志领着胡教习到商号走走，陪同介绍。邹家创办“石浦记”商号，直接与香港李百里洋行（Thomas Ripley Co）做丝茶外贸生意，并拥有夹板船航运队。近年，她的表弟史豪伟，开发了象山盐运业务，“石浦记”生意更加红火。
那边，史雪飞将小师妹领到三楼房间安顿。房间里，两人又说又笑，情投意合。雪飞见小师妹严肃又活泼，甚替常青高兴，更愿悉心传授电报知识。小师妹望着码头，轻声问：“师姐，上海到香港有多远呀? ” 史雪飞打趣道：“旁人由上海至香港，轮船六七日到。他仗着兵舰，日行千里，三日便到。”
不久，一个跑堂模样的人，抱着文件夹气急吁吁出现在房门口。史雪飞接过文件夹，吩咐：“ 文忠，辛苦一下，把昨天买的那盆文竹送到胡小姐这里来。” 报文不长，很快译出：“彭尚书抵滇，孤拔九船北上。善行”。雪飞想了一下，情报指向，法国人水陆并用，正向我云南和台湾两头进逼。
事不宜迟，史雪飞向小师妹略作安排，回到电报房，告知常青尽快返航，沿途务必警惕。
03
数天后，傍晚时分，常青才得空，向巡洋舰驭远号管带金荣告了假，从南洋舰队吴淞营驻地赶到“石浦记”商号，拜见胡教习。师生相聚，喜悦之情，自不消说得。
一会儿，老板娘招呼道：“今天难得，豪伟从象山捎来了几条川乌鱼，我们今天的主菜是雪菜川乌鱼！” 又回头对常青一笑，“小师妹在厨房，刚做好一大盘烤洋艿，你过去帮她端过来。”
席间，大家谈及眼下局势。豪伟冒了一句：“那个法国佬孤拔，到底厉害在哪？” 常青道， “武备不外乎三样东西：舰船、火炮、练兵法。单说火炮吧，我们用的是前膛铸铁炮，装完火药再装弹丸，操作慢不说，还常常漏气，打的也不远。孤拔用的是后膛钢炮，装弹快，打的又远又准又狠！”
胡教习关切地问：“樊先忠上次去英国买回来的机床，江南制造局用上了吗？” 史雪飞回话，“用上了，他工作起来废寝忘食，后膛小钢炮都造了出来。不过，要造孤拔舰队那种大炮，还不行。我们向德国订购的铁甲舰，配有后膛钢炮，但对方一直推诿着不发货。”
小师妹气愤地说，“肯定是法国人在背后捣鬼！”
插图孤拔 （1827-1885 ）
毕业于巴黎理工大学
海军少将、纽卡岛总督、远东舰队司令。
04
光绪十年，闰五月廿二，午后，上海外滩。黄浦江边，绿树成荫，一派绮丽风光。轮船招商总局门前，常青跳下一辆马车，疾步冲上二楼。
常青接到两江总督兼任南洋海防筹办曾国荃的密令，前来向钦差大臣刘铭传报到。刘铭传，生于盐枭家庭，喜冒险开拓。投军后，凭借卓绝的军功，被封爵一等男，麾下“铭”字十八营，一等一的精锐之师。十天前，被朝庭秘密委任“新任台湾督抚”，奉命摆脱法国人的海上干扰，赴台统领军政事务。
为了迷惑法国人，刘铭传此番南下上海，对外公开身份是中法上海谈判新任副使。
也是正好十天前，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抵达上海法租界，对着中外记者强硬发声，“法国若不能得到赔偿，将不惜踞地为质！”
谈判节骨眼上，孤拔深度警觉刘铭传的到来。他暗中在吴淞口外的洋面部署，拦击骁将出海。
当晚，轮船招商总局举行盛大的酒会。应邀参会的都是各国领事和商界要人，包括法国公使巴德诺，远东舰队司令孤拔。
酒会期间，刘铭传向法国谈判代表大倒苦水，“贵国索赔二亿法郎，实在过高。我国财政捉襟见肘，已将轮船招商总局船队悉数转卖美国，方才筹银三百五十万两。” 听得众人，摇头叹息不已。法国公使得意地向孤拔低语，“看来中国人已经服软。”
酒会气氛渐入佳境，刘铭传佯装不胜酒力，常青见机，连忙上前扶着他走向休息室。两人速速换了便衣，从后门闪出。
后巷，豪伟正驾驶着一辆马车等候着，机警地观察四周。只待两人上车，在夜幕的掩护下，向十六铺码头飞驰而去。
改挂着美国星条旗的招商局商船“海晏号”，瞬间启动。常青扶着钦差大臣走向甲板，不时回头作别豪伟。
第二天午刻，史雪飞向北京报告：“孤拔带领全体兵舰远去，不知何往。” 各种担忧，自不待言。
常青上舰后，才知刘铭传所带人员武备：陆军教练100名，炮队教练30名，水雷教练4人，铭军旧将10人，配带毛瑟枪3000杆，手摇式格林快炮10门，前膛炮10门，后门小炮20尊，水雷50具。常青敬佩地自语，“区区力量，毅然决然，将军何等胆略！”
第三天清晨，小师妹从史雪飞手中接过电报，“常青随海晏号安全抵台。航东” 悬挂之心，总算放下。
插图 刘铭传（1836年－1896年）
淮军将领、台湾巡抚。
05
光绪十年，六月十六，台湾基隆港。中法上海谈判破裂，法国实施“踞地为质”之策，妄想以军事占领台湾岛为筹码，索取巨额赔款。
孤拔舰队全力进攻基隆炮台，猛烈的炮火，一下子摧毁土炮垒及营房。基隆没有腹地可以防守，刘铭传决定将防守重点转移到北部山区。
刘铭传将教官悉数派上前线。常青亦自告奋勇，愿率一队驻守狮球岭小山坳。
常青观察地形，加紧布局，派武卒二百秘密屯驻于两侧山中，配二门格林快炮。正面防线布置一百人接敌。
手摇式格林快炮，樊先忠仿制美国人Gatling转管机枪而成，并独创性地将其放在独轮车上。每分钟200发，山丘小路机动自如，是常青的制敌利器。
常青把旗令兵和各百总、联络兵叫至身边，如此这般吩咐一番。一会，哨马急至，报说，远处影影绰绰，尽是西洋兵。
孤拔一部，在一个勇悍无比的指挥官带领下，组成精锐的锥形战斗队形。企图突破、割裂我正面防线。这是一种强行突击的阵法。
常青闭目冥思，小山坳静得可怕。一会，常青信心十足，对左右道，古往今来，阵法万千，今天，我们以孙膑的雁行阵对敌，胜算最大。先用横阵面面对敌军冲锋面，迅速展开雁行阵。一则软化敌军锋锐，二则形成两侧攻击面，有利火力交叉射击。
依此前所谋，守军在常青指挥下，奋勇从各个方向进行反击，逐渐缩小包围圈。经过几小时的激战，法军伤亡数十人，狼狈退出山坳，逃回军舰。
许是双唇吸得过紧，常青一侧嘴角冒出血道。“穷寇莫追，此乃古今用兵之道。” 常青果断传令，将士尽皆疲累，抓紧休整。随后，常青巡视一周，慰问士兵。
插图 Gatling转管机枪 1876年
06
翌日晨起，天刚蒙蒙亮。常青神清气爽地来到观察哨，洋面上空空如也。常青心想，“孤拔既不为继续进攻，那就是另有图谋了。”
不一会，传令兵到。刘铭传召集众将，到军帐讨论。
常青献言，“孤拔意在踞台为质，攻取台北府才符合其战略目标。” 刘铭传一听，点头示意他继续。
“ 东线基隆系山丘地带，我军可留一小部，据险死守。西侧淡水一线，孤拔若逆流而上，可直取台北府。”
刘铭传称赞道，“ 言之有理，抢在孤拔到来之前，构筑西线防御。” 遂命幕僚抓紧布置，主力调防西线。东线山头旌旗林立，作疑兵之计。
议毕，众将依计领命而去。常青正准备告辞，有幕僚留住他，请到内帐。
刘铭传低声吩咐，“ 转告曾督，铭字营淮军，后膛铜炮，尽快运台。” 差人将常青送往新竹，乘坐美国旗昌公司商船回上海。
“岂曰无衣? 与子同裳。修我甲兵，与子偕行！” 常青暗下决心，护送更多更好的武备来台湾。
07
光绪十年，六月十八，上海吴淞口商行。小师妹趁学习的间隙，缠着雪飞讲讲南洋舰队和孤拔舰队。自常青护送钦差大臣去台湾，小师妹总想了解敌我力量对比。
“南洋舰队经过一点点发展，共有大小舰船近三十艘，其中有巡洋舰五艘。” 史雪飞介绍，“但是，没有一艘是铁甲兵舰。”
小师妹接话: “ 就是说，一旦中了炮弹，很容易进水沉没。是不是？”
“赤膊上阵，听起来象不象《三国演义》里的那个许褚？” 史雪飞开了个玩笑，但是小师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。
史雪飞赶紧补充，“ 快了，听樊先忠讲，江南制造局准备给五艘巡洋舰加装铁甲和机关炮了。”
“南洋舰队一直来以浅水船为主，职责是守卫长江口，保证长江水道安全。” 史雪飞接着介绍，“这五艘巡洋舰有能力出洋助战。”
“东南各省为财富重地，饷源关乎大局，南洋舰队的兵舰一般是不外派的。” 雪飞进一步道，“ 依照南洋五舰的实力，也仅够应付法国商船或落单的法国兵舰，为秘密出行的运兵船提供护航而已。”
“但是，我们南洋舰队也不是好欺侮的。” 史雪飞顿声道，“ 我们有岸防炮台，有源源不断的武备兵员补给。孤拔弱点在于海上补给困难，浅水区作战又施展不开，休想打上门！”
“运用之妙，存乎一心！” 两人异口同声，一派巾帼风范。
08
光绪十年，六月廿二，上海南浔路。清晨，凉风习习，常青和小师妹早早地坐上马车，朝虹口天主教堂方向而来。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。
马车从外白渡桥北行不远，来到一幢崭新的长条形四层洋楼。常青二人下了马车，欣喜地打量着这座刚刚落成的新学堂。一座英国进口的机械钟，安置在三角屋顶上，钟面在四楼，钟摆一直下垂到三楼教室。前后大小操场各一个。
二人进了大门，来到院长室。澳斯汀院长从常青手上接过上海道道台邵友濂的手书，开心地笑了。将二人迎了进去，一边招呼常青入座，一边转身向助理耳语几句。助理微笑着领小师妹走了出去。
邵友濂，主政江南三府，兼任江海关道，掌控江南经济。暗中身份是台湾钦差大臣刘铭传的直接后援。昨日，单独召见常青，详悉台湾战况，顺便修书一封，兼顾私谊。
澳斯汀院长称赞，邵道台热心支持办新学，自费从英国订制了双面大钟一尊，做为新校址贺礼。院长开玩笑说，“以后，教学楼上的大钟，象一只巨大的眼睛，俯瞰着新校园，监督我们努力工作。”
一会儿，小师妹在院长助理的陪同下，捧着一堆书进来。院长连忙对常青耳语一句，两人顿时发出爽朗的笑声。
院长向小师妹招手，一番鼓励，“ 琼儿，学院二十三名中国新生里，你的英文和数学基础不错。努力一下，很快会从B班升级到A班的。”
小师妹听伯父胡教习讲过，这所学堂从孟斗班路一所不起眼的学堂起步，十年工夫，以“有容乃大”的气度，在上海教育界独树一帜，心中早就憧憬已久。
院长助理笑着提醒，“学院每周都有考试，我们叫Weekly Competition，依成绩升级或淘汰。加油哦！”
院长亲自送至大门，道别。正好，大楼的钟声传来，那么清脆，那么洪亮，那么悦耳。小师妹相信，在这里，可以学到绘画、物理、地理等新知识，开阔眼界。
插图 南浔路圣芳济学院 1884年（光绪十年）
插图邵友濂（1841——1901年 ）
上海道台、襄办台湾防务。
09
学院的钟声，刚刚报时十响。接过书包，常青领着小师妹到附近转转，熟悉环境。清风徐来，二人依偎而行，一路各色店铺鳞次栉比。一面红墙前，垂着一丛洁白的花枝，下面一张长长的木制凉椅。小师妹开心地跑过去，坐在那儿舒畅地闻着花香。
见她久久不愿起身的模样，常青微笑着跟了过去。常青心想，小师妹两个月忙于功课，难得半日闲。
前方不远处，有一家英伦风情的咖啡店。门廊挂着吊篮，鲜花沿着蜿蜒的藤蔓，仿佛泼洒下来。顺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香，常青上前抬手拉门。突然一个小男孩窜出，常青手疾眼快，忙将小师妹护住，情急之下，竟搂在怀里。讷讷地还没出声致歉，小师妹已鼓起勇气，挽上他的胳膊，红着脸进得店里。
小壶咖啡是现煮的，上桌不快，二人便临窗而坐。光线稍些昏暗，常青心想，这里倒适合宁静的她，可让她悠闲自在一番。一整排书架引人注目，小师妹起身去翻看书报。楼上是书店，常青便顺着白色的楼梯而上。
好一会儿，英国老太端着盘子过来，将甜点和咖啡，艺术化的摆放好。小师妹点头谢过，坐在窗户前，望着窗外绿树。世界如此美好，处处散发着醉人的气息！
“啪！” 惊回首，但见常青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，桌面多了一个长方形小礼盒，装着最新款式的钢笔。
Waterman牌钢笔，问世二年来，正给人们带来一场书写革新。刚才，澳斯汀院长偷偷告诉他，新学期将要求每个学生使用蘸水钢笔，学习意大利式斜体手书。
醇厚的甜点，香浓的咖啡，乃经典的搭配。二人放慢了节奏，让洒进的一缕阳光轻轻搅拌咖啡，无比惬意。
10
光绪十年，六月廿二，午后，上海外白渡桥。从咖啡馆出来，常青和小师妹穿过圣心堂，信步来到外白渡桥，这里是上海最时尚的地段。
地处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界，外白渡桥成了黄浦与虹口的交通要道。现在的外白渡木桥，刚刚耗费筹集的4000银两，人行道和路面修缮一新。
二人漫步上桥，站在木桥人行道上，放眼望去，左侧的黄浦江面，桅帆船和小火轮川流不息。右前方的岸边，正在修建专供洋人休憩的外滩公园。
“为什么叫白渡桥呀？” 小师妹不解地问。常青笑着说，“白渡，在宁波话里，就是老百姓过苏州河不用花钱了。” 接着，常青介绍了一段辛酸历史。
四十年前上海开埠，宁波人因为家乡土地少，率先来到这里讨生活。城外郊野的苏州河两岸，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。前些年，洋人投资修建了一座吊桥，专供洋人免费过河。往来的华人，则必须支付一人一文的过桥费。
这事引发了众多宁波乡人的非议，也一直伤害着宁波乡人的感情，通行费变成洋人特权的象征。于是乎，四明会馆积极组织义渡船，供乡人免费过河。长年抗议，积极筹谋，才有如今这新修的木桥，乡人“白渡”的桥。
突然间，冒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流浪儿，伸过手来要钱。小师妹一惊，赶紧给了一个铜板，打发了他。
“应该叫叹息桥！” 小师妹忿忿不平，“ 我们自己的土地上，洋人的小孩子有花园游玩，我们的小孩子却无处栖身！”
插图 外白渡木桥 1884年（光绪十年）
11
光绪十年，七月初三，清晨，法兰西外滩。黄埔江面弥漫着薄薄的晨雾，天空中依稀可见点点星光。豪伟昨日从象山接了胡教习和师母来上海，今天要趁清晨的凉爽，陪二人到外滩转转，然后去茶楼给小师妹庆贺。
“豪伟，你这新买的小火轮很贵吧？” 师母望着早晨光线下定格一般的英俊少年，喜在心里。
“师母，不是很贵。这些年，黄埔江上的小火轮多起来了。我们跑生意的，都喜欢把三桅帆船换成小火轮。”
“用的还是洋煤？” 胡教习略显忧愁。
“胡教习，听说湖北也新开了煤矿。” 豪伟选了一号码头，系泊好船只，将二位长者扶上岸。
整齐划一的煤气街灯，清一色的地砖人行道。车道由花岗岩碎石碾压铺就，显得经久耐用。不远处，只见一个高高耸立的楼台，楼台上用三个杆子支起一个有彩色图标的帆布球。“ 这是什么稀罕物?” 师母噗嗤一笑。
“师母，这是前几天新建的气象台，彩色图标是给黄埔江上船只发送的气象信号。据说还是亚洲第一个呢。” 豪伟羡慕地望着，“ 我早晚得在东门岛上弄一个！”
胡教习沉吟了一会，缓缓道，“师夷长技的提法还是有道理的，我们也的确需要一场自强运动。”
无声起伏的黄埔江波浪，仿佛蕴藏着沉默的力量。无论经历怎样的长夜，晨曦一定会来。
“师母，前面就是小东门。” 豪伟指着前方，打破沉寂，“我们待会进城，去给常青和小师妹挑些礼物吧。小东门里面，还有一处名胜古迹，叫陆家石桥，胡教习一定会流连忘返的。”
大家走上江边的一条安静的林荫道，法国梧桐叶时不时飘然而下。正所谓，“金风细细，叶叶梧桐坠，绿酒初尝人易醉。” 今天本就是值得大家醉一回的好日子。
12
光绪十年，七月初三，上午十一时，上海小东门。豪伟三人逛完街，来到陆家石桥旁边的一家茶楼，“小徘徊” 牌匾映入眼帘。师母叹气道，“这个定辉，将内心的愁思，凝结在这匾额上。”
“师母，别上当，定辉鬼精鬼精的。” 豪伟笑着拿定辉排解一下，“ 归鞍尚欲小徘徊，逆境难排。定辉引用这句诗词，就是在勾魂，那些本该回家的文化人，被他骗进喝茶解闷去了。”
“哈哈哈，物外景意，被他用作了茶楼生意经。” 胡教习不禁被逗乐了。
哄笑中，正待进门，一阵鞭炮响起，隔壁一家药店在开张。应声看去，一个日本青年店员，向路人免费赠送礼品。豪伟便过去要了一份，盒子里面是一小瓶叫做“精锜水”的眼药水。
楼上的袁定辉急急下楼，恭敬出迎。胡教习进门，打量了一下四周，茶楼环境宜人，陈设雅致，茶具精细，且雇有工役若干，招待服务，一应俱全。昔日的小儒生，今天变成了儒商。
袁定辉将三人领至雅间，里面插花挂画，装点自然得体。喝茶历来是件文化事，外通自然，内省性情。这在有深厚旧学功底的袁定辉做来，又被上升到一种神圣的程度。
“定辉，生意可好？” 师母深深了解这个弟子的性格，是一个做得到和光同尘的好青年。
“好着呢，一个叫岸田的日本商人，在我这里办一个诗社，很多文化人都来这里喝茶聚会。”
“定辉，日本人在你隔壁刚开了家药店。” 豪伟晃了晃手中的眼药礼盒。
“我知道啊，叫乐善堂，药店老板就是诗社社长岸田。” 定辉一边奉茶，一边回答，“美国人赫本博士，送了岸田一份硫酸锌眼药水配方，让他赚了不少钱。岸田还有更绝的生意，小铜字活版印刷，专门印口袋书，比我们的传统木刻版书籍，销量好太多了。”
突然间，从雅间门外过道传来一阵笑语，“ 从来佳茗似佳人，我们下次再聚！” 接着，混杂着一通日语。
一会儿，常青和小师妹赶到。豪伟献上刚刚淘到的Victorinox军刀，一种多功能的瑞士匕首。师母把小师妹拉到身旁坐下，给她试戴一套首饰。
袁定辉送上一套精美的日本文具，说“ 恭喜小师妹，考上这么好的学院！”
师母很感慨，“女孩子都能送学堂，该多好呀。”
开宴还早，大家开心说笑。胡教习心里纳闷，“雪飞做事，从来守时，今天怎么啦？” 忽见商号伙计文忠急急跑进来，向豪伟耳语一番。豪伟大惊，转向大家道，“刚刚福建水师被孤拔袭击，损失惨重！
插图 硫酸锌配方眼药水 1867年日本上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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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绪十年，七月初九，上海法租界。这天压得格外低，云也似乎移动不了。愤怒与痛楚，如带刺的藤蔓一般，连日来爬满大家的心头。
老板娘邹淑志，今天要独自去一个地方。豪伟也不多问，用小火轮将她送到法兰西外滩码头。
马车兜兜转转，来到小北门地带。一座红砖白缝的高大门头前，邹淑志向马车夫约数给了钱。一只猫静静地站在围墙上，抬起头看向这个行色匆匆的老板娘。
穿过刻着“四明公所”金色大字的高大门头，快快进得高墙内。院落占地很大，正殿五楹，廊庑多间，还有大戏台一座。邹淑志无暇逗留，径直走向大厅旁边的济元堂，推开虚掩的门，里面都是宁波六邑的商帮头面人物。
四明公所董事贺孝廉，开口道，“ 当今，列强争霸，国权旁落。六年前，我们宁波人靠着团结，四明公所才免遭法国人侵吞。《四明公所公立仪单》签订，法律上，我们宁波同乡会算是在法租界站稳了脚跟。”
“但是，” 贺董事顿了顿，继续道，“ 本月初三，福建水师被法国孤拔舰队摧毁。眼下，我们的老家浙江，海防情势危急。宁波道台薛福成大人，特地来上海购置后膛铜炮。”
薛道台，湘军和淮军里做过十八年高级幕僚，拥有超强的官场人脉和手腕，竟硬生生地从江南制造局抢得三十门后膛铜炮优先购买资格。此前，两江总督兼南洋海防筹办曾国荃，严令后膛铜炮专供台湾刘铭传，几乎从未破过例。
三十门后膛铜炮，系江南制造局加班加点额外生产，需要支付更高的购置费用。
邹淑志记得善行提起过，宁波府定海县舟山群岛，曾被英国占据四年九个月，2000万银两支付后，也仅仅是名义上归还中国。
《英军退还舟山条约》中有条款规定：“英军退还舟山后，大清大皇帝永不以舟山等岛让给他国，舟山等岛若受他国侵伐，大英王上应为保护无虞。”
认真计较，法国人未必敢从英国人怀里抢食。倒是同样靠海的家乡象山县，更为危险。
老板娘凑向薛道台，悄悄耳语一番。薛道台讶异之下，使劲地点了一下头，“好，依你！”。
众目睽睽之下，邹淑志签下最大捐赠。保护家乡象山，老板娘今天义薄云天！
插图薛福成（1838年－1894年）
宁波道台、外交官。
插图 四明公所 1875年（光绪元年）
14
光绪十年，七月十五，吴淞口“石浦记”商号。连日来都是晴天，今天午后阳光更是灿烂，一扫心中的阴霾忧伤。老板娘邹淑志请了樊先忠和袁定辉过来，一起为胡教习和师母饯行。
“老板娘，我们乡下的珠山茶农，单家独户地干，价钱只能任由你们商号宰割，日子是越过越紧巴。” 樊先忠一进门，就是一副毒舌的派头。
“在商业上，我们输出的，多是茶叶及生丝，且坐待外商前来采运，其中农家和商号都损失不少。” 老板娘似乎一点也不生气，好象早已不满足于目前的生意模式。
胡教习难得见到这位高徒，笑呵呵劝道，“先忠，人情练达即文章，你总也不在乎。”
“技术洞明真学问，”袁定辉望了一下老板娘的背影，乘机抢白樊先忠，“先忠这些年醉心于技术，活成真人了。”
“我们的新式工业，大抵是为军事起见。” 樊先忠回过神来，红着脸说，“我所学的，不过军械和技艺的末节。”
“先忠，你们每艘轮船二十万银两的造价，轮船招商局怎么舍得贱卖给美国人？” 袁定辉切回到大家关心的正题。
“总比被法国人掳了去强吧，” 樊先忠苦笑了一下，道，“再说，还真不是外界盛传的贱卖，是暂时抵押给美国旗昌洋行而已。所得款项全部汇给台湾刘铭传，做了军费。”
“当家也不容易呀！”师母叹了口气，接了一句。
“先忠，什么时候能给南洋五舰加装铁甲？” 雪飞搂着小师妹，补问了一句。
“德国顾问式百令，确实下达过改装指令。” 樊先忠喝了口茶，认真回答，“但是，铁甲材质需要从欧洲购置，海陆运输过来，年内改装怕是赶不上。”
“但愿数年之后，可以自造自修，不至授柄于人。” 胡教习感到如今许多事，时不我待。
“在民间，生产方法落后，经济渐受外国的侵削。” 袁定辉来到胡教习身边，担忧道，“大多数平民，依旧是耕凿相安，不知今日是何世界，即读书人亦是如此。”
“这都是几千年以来的积习，猝难改革。” 胡教习若有所思，是时候作一番教育革新了。
15
光绪十年，八月十五，南浔路圣方济学院。秋来八月，江南桂花树上的桂花相继开放，随风飘香。传统佳节，皓月当空，小师妹邀上她的日本室友宗方一尘，在宿舍阳台上，一同赏月。
宗方一尘，取了一个中国名字，叫杜灵红。其父亲是长野酒藏的一名杜氏。杜氏是流行了数百年的一种特殊职业，平日里种田养蚕，冬季农闲则去酒厂做酿酒师。酒藏老板，为了保证品质，习惯选择在冬季酿酒，聘请“杜氏”上门把关。
“琼儿，今天是八月十五，你为什么不约常青一起赏月呀？” 宗方一尘从柜子里取出珍藏的小瓶装“纯米吟酿”。中秋月下，与至亲好友一起品尝“月见酒”，是一种文化传统。
“明天，他会过来。在我们家乡象山，中秋节是在八月十六过的。”小师妹摆上“小徘徊”茶楼制作的丹桂月饼。丹桂原料来自家乡象山，盛开采摘，糖渍保存，朵朵整洁，肉厚花香。
“你们的酒师叫杜氏，我们的酒神叫杜康，蛮有意思。”小师妹切了一块“丹桂月饼”递上，笑着问，“你取中国名字灵红，也有缘由吗？”
“家乡长野的雾峰山，长着一种仙楂，叫雾灵红。” 宗方一尘顿时沉浸在儿时幸福里，“父亲偶尔会采摘回来，味道酸酸甜甜的。”
“琼儿，尝尝我父亲做的清酒，用我家乡千曲川泉水酿造的。” 宗方一尘向小师妹递过来一杯“纯米吟酿”。
明月下，一尊清酒，一缕飘香。仅用大米和上佳泉水制作的清酒，才命名“纯米”。清酒的品质，除了讲究水和大米材质外，更在于各家秘不外传的“精米步合”工艺。
精米步合，乃大米磨去表面，剩下的米芯淀粉含量纯，酝酿出的清酒口味更佳。由磨至六成的米芯酿造，称“吟酿”。米芯磨至五成深度，则更为上乘，为“大吟酿”。
故乡心事在天涯，宗方一尘望着那一轮明月，不禁担忧起父母的境遇来。今秋，家乡长野正在闹数千人规模的农民大骚动。
“我出生那年起，我们国家从江户时代进入明治时代。” 宗方一尘面露忧色，道，“富国强兵的名义下，年年增税，本来就不富裕的农产地区陷入困境。”
“家乡长野的生丝，产量日本第一，都是出口法国。” 宗方一尘心事重重，道，“法国里昂丝厂，垄断生丝市场，造成近期价格暴跌。家乡长野的蚕农，更是没了活路，在闹事。”
“总会好起来的！” 小师妹坚定地说，“我们有那么好的文化底蕴，人民又那么勤劳。”
皎洁的月光下，两个东方女孩，坐在一起，品清酒，尝月饼。从一粒粒谷物起，人类通过对自然物施加影响，创造出天人合一相契合的清酒和月饼，饮食文化真的是感性又传神。
相知无远近，俩人意气相投，引为知己。为了助兴，宗方一尘鼓动小师妹，玩日本传统纸牌“花札来来”（Hana-awase），一半策略一半运气的游戏。
人生真谛，亦是如此。宛如一场游戏，所需技巧乃是概率分析，策略谋划。其余听凭运气耳。
16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一，吴淞口基地，寒风刺骨。一大早，常青接到命令，跟着驭远舰管带金荣，进见南洋舰队提督。
府邸内，遇见澄庆舰蒋管带，彼此互致问候，预贺新春。不一会儿，南琛舰管带、南瑞舰管带、开济舰管带全部赶到。
众将领入座，记名提督吴安康清了清喉咙，正色道：“七月初，孤拔全歼福建水师。九月初，孤拔封锁台湾海域。对台兵粮支援，全凭民船偷运。本提督奉命，与诸位三日内启程增援。北洋舰队亦将派扬威、超勇二舰同往。”
幕僚旋即上前，布署：各舰前往江南制造局码头仓库，装载铸铁炮，后膛铜炮等武备，并筹足必需物资，回营待命。
紧接着，幕僚挂出绘图，分析孤拔舰队。指出，孤拔其人，战术高明，装备与训练俱佳，战斗力惊人。福州一役中，不到半个时辰，我方战舰五十悉数被毁，兵力五千死伤各半，炮台、军营、船政学堂，均被夷为平地。
幕僚指着挂图，将孤拔麾下二十余艘铁甲巡洋舰性能，后膛钢炮配置，均予以一一介绍。众将认真记录，渐渐听得一身冷汗。纷纷叹道，孤拔舰队着实强悍。
幕僚提醒，众将务必高度警戒，抓紧熟悉沿海各炮台位置，万一遇上孤拔舰队，沉着应对，务求避其锋芒，保存自己。
众将领告退，回营准备。常青心想，南洋五舰中，数自己的驭远舰航速最为缓慢，一定要有应急预案。
17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二，上午，“石浦记”商号。史雪飞突然收到消息，称：“日本唆使软禁了朝鲜国王。北洋二舰取消南下，改往朝鲜。” 便匆匆派人去知会常青。
小师妹悄悄问老板娘：“我们的兵舰里，要数北洋邓世昌管带的扬威舰最厉害，是吗? ” 老板娘点点头，应道：“ 前年，朝鲜兵变，把日本公使馆烧了，日本派了舰队打上门。幸亏邓管带赶去，挡住了日本人。” 又问，“日本人当时没敢动手？” 老板娘笑着点了一下头。
史雪飞上前搂着她肩膀，轻声道，“德国人俾斯麦说过，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。”
小师妹嘟囔道：“突然把邓管带调去朝鲜，南洋五舰怎么办呀……” 史雪飞赶忙安慰道，“常青也很厉害的，放心吧！他一会儿过来，我们一起议议。”
好一会儿，常青急冲冲赶来。史雪飞上楼取了文件下来，召唤大家围坐一起。小师妹把香囊往常青的行囊一塞，跟了过去。
雪飞首先开口，说：“ 善行电告，在占城的孤拔舰队一部不知踪迹。” 常青不免一惊：“莫非……? ” 老板娘插话，“当心孤拔这个疯子！” 小师妹顿时紧张起来。
常青微笑着，望了一眼小师妹，对大家说：“大家别担心，我会小心应付，保证安全回来！”
常青接着说，“告诉豪伟，商号船运队移到苏州一带，吴淞口有炮台驻扎，会安全些。” 老板娘点了点头。
史雪飞把文件夹给常青递了过去，“还有，这些资料对你可能有用。” 常青打开，愣了一下，赞叹道：“太好了，谢谢！”
大家凑上前去，原来是一份《西贡字报》，连同一张照片，附注：“拉都号，二等杆雷艇，31吨”。还有，手绘法国舰队新式机关炮，标注周详。
史雪飞解释道，“从收集的资料看，孤拔舰队在浅水区作战，威力大减。” 小师妹望着常青，只见他若有所思。
很快，常青理了理思路，说出想法：“大家放心，万一碰上孤拔，我们设法驶向浅水区，利用岛屿地形，可以与之周旋。”
老板娘拍了拍小师妹，指着杆雷艇照片，对常青说，“小心点，到了浅水湾，重点防着它偷袭！”
“常青，到江南制造局领些后膛小钢炮。” 史雪飞提醒道，“樊先忠提起过，这种车轮式37口径快炮，很适合近距离攻击。”
18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二，午时，象山县衙。象山知县蒋恋民，忙碌完一上午的公事，回到县衙内院。蒋知县正品尝象山海鲜面，太太胡明娟递上闽浙总督杨昌濬从福州发来的电报，“南洋五舰明日启程，内中秘密宗旨，兵事曲折情形，务恳详悉。”
面对战云密布，望着相知相爱的太太，蒋知县顿生勇猛果敢。毫无战争经验的一介书生，决心与百战功高的孤拔一较高下。
今夏，越南宗主权的上海谈判破裂，法国人加强了对东南沿海方向武力施压。
蒋知县，在杨总督的授意下，早已精心组织了一个高效率的情报网。史雪飞在上海，蒋善行在香港，江航东在厦门，这几个情报委员，不负所托，禀报源源不断，十分详尽，使得他对沿海周边了如指掌。
由于法国同时在越南和闽台开战，香港是两个战场补给地。善行坐港刺探，提供第一手的兵舰动态，新闻内容，价值尤高。
衙前会议，象山协副将张中东，石浦海防厅同知黄常福，石浦水师营都司周文，应邀前来参加。
蒋知县首先阐明情势。台湾刘铭传，与孤拔舰队之间战事胶着。闽浙总督杨昌濬，指挥民船东出，组织起偷运线路至台湾新竹上岸。两江总督曾国荃，派南洋五舰南下，护送精兵及新式后膛铜炮赴台。
蒋知县指出，明天，南洋五舰从上海启航，孤拔马上会得到密报，可能北上截杀。杨督严令闽浙沿海，及时掌握动态，严阵以待。
黄同知表态，石浦海防厅即日起，增加海巡的会哨频次，增加炮台的协防兵员。
张副将表态，愿亲自率领象山协左营和右营，前往象山港，分防沿海钱仓、西周、湖头和珠溪等汛，以及各隘口和烽火台。
周都司建议，对熟悉水道的领航员临时统一看管，避免被洋人雇佣。
蒋知县最后嘱咐，年关临近，象山协属下各营各汛，枕戈待旦，不得有误。
19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三，上午，象山文庙。冬天明媚的阳光下，蒋知县那浓黑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，透着让太太胡明娟迷恋的英气。今天，他们要去县学看望两位新锐秀才。
蒋知县夫妇从县衙内院出发，经过仪门，来到丹城文庙。庙内，天井左右为廊庑，天井后面为大成殿。大成殿面阔三间，进深三间，穿斗式木构架，单檐歇山顶。象山县儒学“明伦堂”设在这里。
明伦堂教谕贺剑英，已经领着二个少年秀才候在那里。出类拔萃的年轻人，一个是来自梅溪的蒋会昌，另一个是来自茅洋的杨仁法。
按照惯例，童试录取的少年秀才，到县学集中学习，由资深举人贺剑英全程训导，以备参加高一级之科举考试，谓之“进学”。
蒋知县早先与太太胡明娟商定，委托贺教谕选拔二个天赋异禀的少年，另辟蹊径培养新式人才，为象山长虑后顾。
蒋知县将二位选送杭州洋学堂的有关安排，从头到尾说明，并勉励道，“以后做学问，靠的是心到手到，持之以恒。”
胡明娟赠送藏书《象邑夏王庙志》，古刻本里面记录着象山文化和自然遗产，以示勿忘根本。并以一首《留别》劝勉，“盈觞透瓶泉，折柳劝徒歌。别后期努力，莫负少年过。”
随后，蒋知县领着大家一起步行来到城北的夏王庙，拜祭大禹。千丈岩山麓下，起伏的木栈道，清澈的濯缨溪，衬托着风雅和气韵。
经过一处泉井，叫透瓶泉，惠山之中冷，泉味甘冽，夏暑里以瓶注之，水珠透瓶滋出如汗。六角青色石栏，一面刻阳文“丹井”二字，纪念秦代徐福曾炼丹于此。
路上，蒋知县与二位年轻人谈论起《易经》革卦里“君子豹变”，激励少年秀才：大变革时期，君子当像豹子一样闻风而动。
二位莘莘学子，心里通透，知县大人这回精心栽培，是寄予了厚望。他们立下长志：效法夏王大禹治水，用日积月累的努力，学习新知识，润泽家邦。
插图 《象邑夏王庙志》古刻本 1829年
（哈佛大学藏）
20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三，下午，象山明伦堂。农历逢三七，是象山县城的集市日，加以春节临近，小城人来人往，自是热闹非凡。
前些日子，明伦堂公开选拔秀才到杭州洋学堂，已经在县里一石激起千层浪。今天下午，知县蒋恋民特地邀请到，明伦堂教谕贺剑英，金山书院山长郭志纯，贤庠书院教习胡庆彪，作内部研讨，为象山教育计深远。
蒋知县首先回顾象山的书院传统。早在一千年前的唐代大中四年，时任象山县令杨弘正，开浙江之先河，创设象山蓬莱书院。与绍兴丽正书院、诸暨溪山书院、龙游九峰书院，建德青山书院，并称浙江最古老的五大书院。蒋知县提醒大家，勿忘象山昔日之荣光。
贺剑英教谕接着发言，雍正十一年谕令发布以来，各级书院被驱而一之，归入官学轨道，成为以科举为目标的考课式书院。书院渐行渐远，除重视经史、文学之外，对明代还传授的天文、地理和数学等自然科技知识，越来越不顾及。
“眼下，在西学东渐的刺激下，民间对教育革新的呼声日高。”石浦金山书院的郭志纯山长插话，“我们学习西方，无论强兵，还是富国，都要依靠人才培养。”
“这些年，我一直在研究法国，”郭山长继续急切地说，“数年前，法国出台费里法案，开启全民教育，号称教师共和国。而我们，百姓大多目不识丁，写封家书，还要去找秀才。”
“县儒学和金山书院，可以靠官方赠送的地产膏火过日子。贤庠书院，靠的则是商捐。”胡教习接话，“我们今年开始，在保留传统课程外，增设掌故之学，讲授洋务、条约和税则。增设舆地之学，讲授测量、图绘。孩子将来外出谋生，这些总归是有用的知识。”
“我记得，天文、地理、六书、九章，测量推步之学，官学并未明文限制。”蒋知县侧过身，向着贺教谕，征询道，“只是单一科举导向出了问题。资质平常的生徒，难免专为膏火奖赏而来，造成忘本逐末。”
“胡教习试办新型书院，是一种变通，确实值得钦佩。”贺教谕考虑到传统环境，显得心事重重，“但是，教育革新，关乎学术之纯疵，应采慎重态度。”
“有道是，参伍而观，积思自悟。如今独立思考，自由发挥的人才，已经少之又少。是教育僵化之故。” 蒋知县沉吟了一会，下决心道，“金山书院，可以借鉴贤庠书院做法，在官学内变通，尝试定课程、核经费，聘各类教习，兼修各类实学。”
研讨结束，蒋知县专门挽留金山书院的郭志纯，进一步请教法国问题。
“鸦片战争以来，国人正茫然不知所措。”蒋知县虚心请教，“而据我所知，十多年前，法国为德国所败，割地二省，赔款50亿法郎。法国究竟是如何挺过难关，恢复生机的呢？”
“归功于革新。”郭山长娓娓道来，“十余年时间，法国从一个没有朋友、没有多少领土的屈辱战败国，一跃而起，成为世界第二大殖民强国。靠的是内部革新，外部扩张。”
郭志纯山长见蒋知县饶有兴趣，便进一步介绍。普法战争中，法国输给普鲁士德国，法国国王也被俘，割地赔款。全世界都认定，法国至少二十年内缓不过劲来。法国第三共和政府和国王制度也一直并存，因为人民在观望，究竟谁能带来富国强兵，救亡图存。
“仅仅三年功夫，”郭山长赞叹道，“50亿法郎赔款全部还清。近年来，法国还拿下摩洛哥和马达加斯加，做殖民地，个个都是朝鲜的二倍大。去年，国王制度正式废除。我看明年，刚果和越南也会被法国佬拿到手的。”
“法国咸鱼翻身，说明一个道理：通过全民教育，人口不仅不是负担，还能成为国家最大的资源！” 蒋知县感慨道。
自觉变通，从根基上着手，整顿教育。象山的前瞻性和实用主义精神，难能可贵。
插图 象山蓬莱观碑文 847年（唐大中元年）
杨弘正
陕西弘农郡“关西孔子”杨震后人、唐代象山县令 。
石浦金山书院
道光十八年（1828年）创建
同治十三年（1874年）修整
21
光绪十年，腊月初三午后，吴淞口。南洋五舰单独南下，常青登上木制蒸汽舰驭远号。比起开济号、南琛号、南瑞号，驭远舰真的是太老旧，太缓慢了。
此行任务：搭载援军、弹械粮饷运往台湾。两江总督兼南洋海防筹办曾国荃有令：“倘有法军前来，宜静以待之，务必保全舰船。”
常青未曾料到，孤拔早已得到密报，悄悄出动十三艘铁甲巡洋舰的豪华阵容，北上搜索截杀南洋五舰。
常青感到讶异的是，南洋舰队一路格外小心，沿吴淞口，至乍浦，至绍兴，至宁波，走走停停，到台湾二天的路程，竟然二十天过去了才走了一半。
廿九清晨，南洋五舰驶离泊港，驶至台州洋面。驭远舰上的官兵还睡眼朦胧。海风掠过，常青站在甲板上，望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。顿时思绪万千，联想到伊人“孤灯落碎花”，感慨自己“辛苦向天涯” 。
突然，瞭望哨传来消息，前方发现不明舰船，左翼的澄庆号也在发出警讯。常青跑上瞭望台，确认孤拔舰队距离只有十几海里，以驭远舰的14节航速计，一个多小时而已。
22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七时，石浦湾东南部洋面。吴提督传令下来：“各舰迅速脱离孤拔，北归镇海水域，与岸防炮台协力，防守宁波府甬江口。”
南琛舰和南瑞舰在前，开济舰居中，驭远舰和澄庆舰跟随在后，北向转进疾驶。
驭远舰航速仅14节，与前面的三舰距离越拉越大。望着渐行渐远的友舰，常青估算全速前进，2小时方能抵达镇海水域。
孤拔全速追击，其麾下轻型巡洋舰航速尤其快。常青向金荣管带陈述，“如此纠缠下去，驭远号会遭遇对方快舰的截击而无法脱身。”
金荣管带是陆军出身，从未经历过海战，情急之下，一时无措。
海面上渐渐起雾，前面三艘友舰已经消失在视野。金荣管带在常青的苦谏下，终于放弃执行长途北归的命令。乘着迷雾，向西转向，向三门湾方向就近隐避。打算以后伺机北归，与主力会合。
终于，穿越猫头洋，悄悄遁入了石浦湾东水道。常青发现，澄庆舰也尾随而来。“一定要险中求胜！” 常青思考着防御对策。
23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八时，石浦湾东水道。驭远舰的信号兵，通过旗语，不停地向炮台发出求助讯号。不一会，一艘机轮舢舨从东门岛炮台山下飞驰而来。
舢舨上站着一个英姿焕发的青年，正是宁波府石浦海防厅炮台营官千总屠曜祺。常青连忙上前，向屠千总报告孤拔舰队进犯。屠千总请驭远舰径前往内湾，寻找隐避之处，伺机反击。石浦东水道自有炮台官兵据险把守口关，谅敌舰不敢硬闯，一时无碍。
驭远舰在内湾北岸处停泊稳当，前艄火炮对准东水道口门，与南岸东门岛炮台互为犄角。
屠千总简单介绍了石浦湾岸防。早在数月前，石浦海防厅已经接到浙江巡抚和绍宁台道的命令，加强了岸防武备兵员。
接着，屠千总简单介绍了炮台的火炮配置。除了炮台的遥射，屠千总偷偷地把新式后膛铜炮八门埋伏在东门岛靠海突出部。一旦敌舰突入抵近，这支炮队出其不意地开炮，炮弹命中胜算大增。听罢，金荣管带判定孤拔一时无法近身，便稍稍心安。
屠千总提醒，除了东水道，石浦湾南边大小岛屿数个，尚有几个口门，可供小船进出内湾。驭远舰和澄庆舰驻泊内湾，须递次配备火力，做好内湾防御。交代完毕，屠千总便跳上轮机舢舨，急匆匆往东门岛炮台方向驶去。
24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八时一刻，石浦内湾。常青奉驭远舰金荣管带之命，登上舢舨，去请澄庆舰管带，共商御敌之策。
众人一致推举驭远舰金荣为总指挥，整合两舰，布防内湾。金荣管带鼓励众将各抒己见，踊跃发言。
驭远舰队副俞存昌，率先提议，由他带领两舰浙西兵勇三百余人，分批坐舢舨撤至岸上。俞队副认为，这些援台兵员携带枪炮上岸，一则减少两舰食物淡水消耗，二则协防石浦湾西水道金鸡山炮台。众人赞同。
澄庆舰队副张德才，亦自告奋勇，愿率舢舨若干，日夜不停，轮班在内湾巡逻警戒。
常青发言，东口和西口是深水道，有炮台据险死守。南口虽是浅水道，小船仍可入湾偷袭。
常青环顾了一下四周，向两位管带请战，自己愿率一艘轮机舢舨和两艘桅帆舢舨，扮作渔船，前出南口门暗中警戒。金荣管带和蒋管带均点头允准。
最后，驭远舰金荣管带命令，各子船落实专人负责，执行警戒、交通、救生诸项任务。吩咐分发援台之轮式后膛铜炮，暂供舰上官兵，用于机动近防。并特别吩咐常青，带走舱内唯一的舢板夜航罗经，避免夜间迷向。布置完毕，分头行动。
常青将两艘桅帆舢舨隐避在南口的林湾和下门湾，暗中监视。自己则登上可乘十人的轮机舢舨，前出三门湾，仓内藏着后膛小钢炮二门，系江南制造局樊先忠新研制，配三七口径炮弹数十枚。
25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八时一刻，石浦营房街。石浦海防厅黄同知，接到东门岛炮台屠千总飞书传报：南洋舰队之驭远舰与澄庆舰，入石浦内湾避敌，孤拔舰队正气势汹汹围向三门湾。
石浦海防厅，负责三门湾一切大小岛屿海防。同知，品级相当于副知府。国难之际，全国十四个海防厅，无一不关乎国家疆域安全。
海禁开放十年来，石浦海防厅一边致力筹办海防，一边招民上岛耕作。眼下，三门湾最大的南田岛，男女丁口已经一万有余。
黄同知一面将情况电告象山知县蒋恋民，一面命令都司周文，率领水师营精兵五百，武装红单船二十艘，前往南田岛增防。
周都司依据南田岛屿地形，将武装红单船，驻泊北面港汊和西面河口。兵勇分队，增防据点，相机策应。身边精兵三十，留作机动。
布置完毕，周都司一行，在樊岙换成舢舨，由小港趁潮驶进，抵达陇头塘，登上川筒岭。
瞭望四周，全岛一览无余，南侧大南田和小南田塘梗屹立，阡陌纵横。封禁了整整五百年的南田岛，而今十年工夫，初显勃勃生机。
望着北侧樊岙港汊美丽的景色，周都司自谓道，“古诗有云，鹤闲临水久，多半写樵渔。此地青山绿水，与石浦隔湾相对，乃世外桃源，唤作鹤浦如何？”
26
光绪十年，腊月二十九，午后，南田垦务局。衙署梁老委员，设宴招待都司周文。梁老委员，进士出身，以浙江道御史身份，专门负责三门湾岛屿屯垦事宜。
周都司刚施过弟子礼，只见梁老委员递过一份彩绘图本，红色笺条上墨笔《南田壹佰八嶴全图》。打开折本，图中彩绘岛上的山川、河流、道路、寺庙以及官署等。注明桃源乡、蓬莱乡、三山乡、瀛洲乡分居岛上。 贴笺条注明开垦土地数量及四乡居住户数及人数。
周都司浏览完彩色绘本，钦佩不已，再次起身致礼。只听得一个银铃般的笑声传来，“爷爷，您的定胜糕来了！” 抬眼望去，飘进一个柳腰莲脸的二八佳人。
“这是孙女正莲，” 梁老委员示意周都司落座，“ 今天，特地备了一道杭州糕点。”
“我来说，” 正莲姑娘抢过话题，“ 是杭州百姓送给岳家军的糕点。吃了定胜糕上战场，定能旗开得胜！” 周都司见正莲翩若惊鸿，吹气如兰，顿时出了神。
简单吃过，周都司听从先生建议，动身赶往金漆门。正莲姑娘换了一身少年郎打扮，愿意领路。见周都司手足无措，先生朗声道，“ 人家想学花木兰呢，你带上她吧！”
走的是一条石门岭小路，野草侵道。朝南沿石龙庙小径，绕过十八弯山路，站上凤凰山，只听得海浪的巨响传来，循声而去，大片芒草随风摇曳，前方正是金漆门渔村。
南田岛最南端的金漆门，由两道山嘴拦成，中间由于海流的冲刷，港道极深，巡洋舰可直接驻泊。金漆门的东西两侧，正是下湾门浅水道和林门浅水道，小船可由此入石浦内湾。
金漆门乃南田岛之战略突出部，绝佳的防御前哨阵地。
插图 石浦湾地图 1822年
上南下北绘制（大英博物馆藏）
27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午后，石浦湾，海风凛冽。受父亲之托，史豪伟带上家丁，担着年货，并叫上厨娘月芬随同，登船前往东门岛，犒劳官兵。
豪伟独立在船头，海风掠过衣袖，在蓝天白云映衬下，一派飒爽英姿。一刻钟的工夫，一行人停泊东门岛，顺着林间小径，拾级而上，耳畔不时传来呜咽的风声，夹杂着树枝摩擦声响。
东门岛的山不高，一会就到了。与往年的小年夜一样，厨娘月芬马上着手给官兵们做特色食品，一道“渔家麦饼筒”，配以一道“戚家糊粒汤”。
屠千总见豪伟少爷前来，陪同到炮台看看。山下的东门水道，不光水道狭窄，水下还暗礁丛生。此地据险屯兵扼守，由来已久，宋代唤作“东门寨”， 明代时称“昌国卫”。
登台远眺，猫头洋海域一览无余，远处的檀头山岛清晰可见。猫头洋是天然的鱼仓，鱼虾丰美，海禁开放十年来，石浦湾已成闻名遐迩的渔港。
一会儿，探子来报，檀头山岛外海域游弋的孤拔舰队，派了小火轮在侦察航道。
听说驭远舰正在石浦内湾躲避孤拔舰队，豪伟吩咐厨娘月芬和众挑夫自行回石浦镇。言毕，豪伟独自下山，去找常青。
28
光绪十年，腊月廿九，午后，石浦湾外洋面。灰濛濛的天空中，浮动着大朵沉重的云。修着漂亮络腮胡子的孤拔，面对二十年前就亲自测绘过的海域，脸上流露着南欧人特有的狡诈。舰队的6艘铁甲舰，已经将石浦内湾口门死死封锁。
旗舰Bayard舰，显然是个庞然大物。配备8座锅炉，排水量5900吨。两舷6门140毫米炮，首尾1门193毫米炮。前台2门240毫米主炮，2具356mm鱼雷发射管。
孤拔布署如下：Bayard舰，在南田岛东南侧，担任进攻。Saone舰，在南田岛西南侧，负责接应。
Eclaireur舰和Nielly舰，封锁石浦湾东水道。Triomphante舰，封锁石浦湾西水道。Aspic舰，一旁预备策应。
孤拔是军界奇才。七年前，出任过海军水下作战学校校长。舰炮流行的年代，他已经深入海战的最前沿领域，率先培训用雷战术。水雷、甩雷、杆雷、鱼雷，无人出其右。
孤拔亦是政界高手。四年前，出任太平洋纽卡岛总督。用4200名犯人，开发出垄断世界的镍矿资源，从原材料上扼住了世界钢铁工业咽喉。
基于时效钢技术的法国镍钢，无论强度还是韧性，都已是当今钢铁王者。如同骨骼对于人体，钢铁材料支撑起军工和国民经济的脊梁。
法国第一个设计出杆雷艇 。一款划时代的武器，在法国十二磅火炮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拿破仑时代，曾被束之高阁。
如今针对中国舰队，法国杆雷艇修改全方位装甲防护，配上低干舷，旋转装甲炮塔。步枪攻击，对其无济于事。舰炮射击，受限于射界，犹如大象遇上小老鼠。
法国杆雷艇，在攻击状态时，船首下部的密闭扇叶才被打开，撑杆雷通过铰链被释放出来。这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机动性。
驾驶杆雷艇，当然需要高超的技术，极大的勇气。近距离触发爆炸，有时候会波及到自身，注定是一场冒险游戏。而法国，从来不缺冒险者。
杆雷艇，较小的身板，特适合近海攻防。这“恶魔”般武器，让没有铁甲的驭远舰，面临重重危机。
插图 弧拔舰队围攻石浦内湾
虚线为杆雷艇偷袭路线
29
光绪十年，大年三十，上午，石浦史家大院。豪伟正练着腰马工夫，父亲差人来告，去厅堂迎接贵客。
来客乃史家世交、东门岛渔帮“太和公所”章长元。章长元此番来镇上，刚刚捐赠了一批物资给石浦厅水师营。
象山县太和公所，创立于乾隆三年，是宁波府最早的渔帮。名头也远远响过奉化县栖凤公所和定海县庆安公所。
章长元满意地望了望眼前这个未来姑爷，对史家老爷说，“让豪伟陪小菲上街逛逛吧，我们聊聊时局。”
章长元身旁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，乳名小菲，与豪伟从小青梅竹马。
得知豪伟要在大年夜出南口门巡逻，小菲一下子沉默起来。
豪伟不想她太过忧思，他便指着天上的一团乌云来讲。
“小菲，危险只是一时，乌云终会散去，仍是一片朗朗晴天。”他劝慰道。
豪伟将垂挂的玉佩摘下，放在小菲手中，澄澈地望着她：“它与你一道，我们无忧无惧。” 最含蓄的表白。
她笑了一下，水上璨花映月一般。“那好，我们一道。” 小菲甜软嗓音，一下成熟起来，恰似奋不顾身。
一番敞开心怀说透，天色已近午饭时间。初冬寒风簌簌，街上不宜久留。
30
光绪十一年，正月初一，凌晨三时，石浦内湾。东方尚未破晓，一片朦朦胧胧，豪伟随常青由南口门一路追踪至内湾，法国小火轮已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豪伟建议，常青先返回南口门警戒截击，自己一个人留在内湾水面，仔细搜索。一路侧耳细听，渔船停泊处隐约传来嘈杂声，便悄悄地靠了过去。
微弱的光线下，一个脑袋从船仓里探了出来，豪伟定睛一看，是镇上叶家的小兄弟，名唤东方。东方见是豪伟，一时语无伦次，“ 豪伟小心，有……洋鬼子……”
“呯！” 豪伟只觉左耳一热，用手一摸是自己的鲜血，刺骨的海风让他精神一振。一个狰狞的西洋鬼子，从东方兄弟身后闪动而出。豪伟一个箭步窜上前去，飞起一脚，将他手中的枪踢进海里。
西洋鬼子，人高马大，猛地从靴子旁拔出匕首，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杀气，匕首直取豪伟的胸膛而来，天上地下透着一个死字。
豪伟冷笑了一下，侧身避过，随手从腰间抽出双节棍。随着豪伟舞动双节棍，鬼子兵满眼都是棍影。“嘭！” 右手遭到猛烈的棍击，匕首掉落。鬼子兵脸色一变，气势陡然下降，拔腿往后逃窜。
豪伟从船艄追上，他大吼一声，双节棍飞舞而至，冰凉的锁住对方咽喉。鬼子兵斗志消失不见，举起双手，哀求地望着。
31
光绪十一年，正月初一，凌晨，三时半，石浦内湾。驭远舰上甲板侧舷炮位，炮长陈永健突然听得异常的声音，马上推醒瞌睡中的手下六名队友。
即便是正月初一，陈炮长仍严格要求炮位成员和衣睡在炮位边，喜欢让自己人住的艰苦一些。他总认为，对疲劳和恶劣条件的忍受能力，是一个士兵的首要素质。
“上群子弹！”陈永健盯着海面，急得大叫！六名队友很少听得老炮长这种命令，惊愕失色。
群子弹是霰弹的俗称。对舰队炮位的枪炮手来说，用服役十年之久的前膛青铜炮 ，来发射群子弹是十分危险的事情。
平时，陈炮长反复讲解三种炮弹的特性和适用情形。除实心炮弹外，陈炮长最擅长使用榴弹。榴弹丸中空装药，爆炸后破片杀敌。对弯曲弹道，控制在敌方上空爆裂，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。
群子弹却不同，会将三千发寿命的青铜炮，折寿至二百发，弄不好还会炸膛毁炮。今天对老成持重的陈永健炮长，注定是一场豪赌！
法军的1号杆雷艇已全速冲锋至300米开外。依照其汽轮的速度，只要1分钟的时间，便可抵近驭远舰。而自己顺利的话，1分钟可以争取2次发炮机会。
兵贵神速，七人紧急总动员，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！
甲兵先往青铜炮炮膛塞入装药包，乙兵紧接着放入霰弹丸，丙兵及时用装填杆压实，丁兵麻利地用锥子从点火口埋入引信。另外两人，手执炮耳，调整射角，这次陈炮长要求采取直射。
“开火！” 一声令下，众人退后。陈炮长手持点火棒，棒的一端是燃烧着的纸卷，内含火药，硝石，硫磺和亚麻油的混合慢燃物。
引信被点燃，巨大的轰鸣声中，圆筒铁质小弹丸纷纷从霰弹丸里迸发，从炮口展开圆饼状弹幕，划出圆锥形的行进空间，向着法国佬的杆雷艇呼啸而去。
青铜炮口还在冒着火星和热烟，甲兵奋不顾身拿起蘸水炮刷，探身去清除膛内残留火星。陈炮长疾步上前，用手掌死死按住点火口。一旦空气倒吸入膛，未燃尽的火药，会灼伤正在进行蘸湿作业的甲兵。
乙兵抢时间插入棉质炮刷，吸干炮膛水分。丙兵飞快跟进，用涡状钩子清除掉膛内纤维残余。
新一轮的发炮机会面前，大家又是流水作业，一气呵成。时间就是生命！
第二炮出去，1号杆雷艇上的法国鬼子又倒下几个。因为气动传递受损，失去发射杆雷的能力，1号杆雷艇被迫转向逃命而去。
驭远舰侧弦的陈永健炮位，以超水准的临场发挥，创造了前膛炮使用霰弹突击压制的胜利。
落后的前膛炮，与群子弹的有机结合，把点状防御转化为面状防御，大大提高了危急时刻近防命中胜率。
陈永健炮长今天的尝试，化腐朽为神奇，是一种对付快艇偷袭的战术革新。
32
光绪十一年，正月初一，清晨，石浦内湾。爆炸声中，澄庆舰队副张德才被气浪一下掀翻到海里。张德才被震得失去知觉，恍惚间置身水草之中，足底尽是怪异的滑腻感。
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，张德才已经躺在史家大院的厢房里。正午的光线从窗口汹涌而来，照耀着九死一生的孤胆英雄。
“你醒了……” 阿花姐喜出望外，“真是菩萨保佑，我这就去告诉豪伟少爷。” 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，这一切都投影在张德才的视网膜上。
正好，郎中姜辉随着豪伟急冲冲赶到。一番望闻问切之后，姜郎中眉头紧皱起来，心想，患者海水入肺，乃吸入性肺炎，无药可救。草草写下一张辛凉方子，姜郎中告辞而去。方中采用大量凉性药材，连翘、薄荷、桑叶、菊花、薄荷之类，仅起些清凉解毒的辅助功效。
厨娘月芬拿了方子，直奔药材铺配齐。陶罐煎熬，取出头汁来，已是傍晚时分。阿花姐接过，一汤匙一汤匙地精心喂着。
次日午间，张德才开始高热不退，胡话连篇。豪伟只得带上银两，再去请郎中姜辉，医馆却已经人去楼空。
见豪伟回来垂头丧气的样子，猜测郎中也没了法子。“这怕是不行了……”阿花姐一边抹着眼泪鼻涕，一边给张德才擦身降温。
黄昏时分，厨娘月芬炖了一罐甲鱼汤进来，一路念叨，“豪伟少爷倒是仗义，真舍得花钱。”
忽然间，大院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。姜郎中，抱着个臭哄哄的瓦罐，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。
原来，早在几年前，石浦鱼师禅寺边一处茅屋，空地上有一排瓦罐，里面放着些芥菜。日晒夜露，芥菜霉变，长出青绿色的霉毛。而后，姜郎中把瓦罐精心密封，在阴凉处埋入泥土之中。斗转星移，罐内芥菜连同青霉，一并腐烂成为液体，乃是“陈芥菜卤”。
陈芥菜卤，民间秘传的土制青霉素，专治高热病症。
可怜的德才，半醒半梦之间，被姜郎中捏住鼻子，慢慢灌下半碗陈芥菜卤。豪伟看得，转身出了房门大呕起来。
“每隔八个钟头，灌上半碗。” 阿花姐念念有词，严格地遵循着姜郎中的医嘱。
三天之后，姜郎中再次登门。此时，德才病情大有起色，高热已退。郎中打开本子，微笑着记录下试用土制青霉素的心得体会。
插图 青霉素分子式
人类最早发现的抗菌素 1928年
33
光绪十六年，正月十一，石浦湾史家大院。下午最后的阳光，斜斜地照在大院。落日的余晖里，走进一对年轻小夫妻。“ 常青来了，” 随着豪伟的一声，邹淑志和史雪飞都跑了出来，拥着小师妹往里走。
“ 常青，你怎么会跟薛公使去欧洲？” 史母不解地问。常青恭敬地回话，“伯母，是薛公使向南洋舰队要的人手。薛公使做过我们宁波道台，打过孤拔，我愿意跟着他去。” 大家心里明白，常青这五年来，还有一件心事未了。
“听豪伟说，你见过薛公使，” 史母将脸侧向老板娘邹淑志，“印象如何？”
邹淑志笑呵呵，“在法租界四明公所见过一面，他办事甚好。今年，四国公使任满，薛道台因抗击孤拔舰队有功被举荐，以三品京堂候补的身份，担任出使英、法、意、比四国大臣。”
“薛公使是第四任公使，小师妹这次也被点将了。” 史雪飞搂着小师妹，插话道，“我们小师妹，在圣方济学院学的英文和法文，也正好有用武之地！”
史父今天格外高兴，称赞道，“ 汉武帝曾一次同时封了两个侯，封霍去病为冠军侯，封张骞为博望侯。我们常青文武双全，既做得勇冠三军，也做得博望寻河。”
冬日的傍晚，天早早开始黑了，暮色弥漫，仿佛墨水倾倒在宣纸上一般。窗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，气温在这些天，呵气成霜，冰冻三尺。
房间里，常青望着小师妹的侧面，泛着温柔的红光。心想，这是人世间真正干净的白色花朵，洋溢着清新的味道。
（未完，敬请期待！）
——写给青少年读者的话
胡庆彪 浙江省数学特级教师，教授级中学高级教师
一个从医的理科男，开始创作一部历史传记小说，还请他的高中数学老师写序，这就是看似不务正业的“且放白鹿”与实为赶鸭子上架的我。
三十五年前，我在象山中学教书，所任教的理科班里有一位后来笔名叫“且放白鹿”的男生，数理化出类拔萃，且又富有文采，课余时间手不释卷，总沉浸于唐诗宋词里，常神游于太白东坡们的山水之间。从“且放白鹿”这个笔名也可看出，其应是诗仙们的“粉丝”吧。
但让我没想到的是，他竟写起小说来。这抑或是少年情怀的一朝喷薄，抑或是人生经历的半生沉淀，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？大家就到《波浪与尘埃》里去寻找答案吧。
“且放白鹿”长期旅居海外，却也甚得其便，得以流连于欧美的或大学或国立、私立的各类图书馆，这些图书馆的馆藏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华夏，其中也有来自于他和我们的家乡——象山。“故乡”便时时叩击心房，“乡情”则常常流淌心间，于是，《波浪与尘埃》就呱呱坠地，与我们相遇了。
作为历史传记小说，《波浪与尘埃》传播的是家乡的乡土文化。传播乡土文化会有两层难处：一是材料问题，传统民间故事，真的伪的混在一处，若不经考证，口耳相传，必多错误，易遭诟病；二是形式问题，文史成果大多束之高阁大柜，难得与大众见面，即使见光，也或是片鳞只爪，或是犹抱琵琶。《波浪与尘埃》却让人眼睛一亮，真是“云天望断见归鸿”，让我们听到了那时的家乡事，见到了那时‘的家乡人，满满的乡音乡情，不禁让人醉入其中。
作为历史传记小说，《波浪与尘埃》巧妙借用了影视“蒙太奇”手法，在时间空间的运用上取得了极大的自由。通过分切、组接，对材料进行选择和取舍，使表现内容主次分明，达到了高度的概括和集中，从而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“再创作”的空间；通过剪辑，再造了独特的艺术时空，拨动着读者的心弦。
作为历史传记小说，《波浪与尘埃》讲述的是在美与善的信念滋养下，家乡以“张常青”代表的一群青年的底层努力；描绘的是象山人的传统价值观念和时代内隐情绪，深刻的情感形态，展示着醇厚的“中和”之美。
另外，不能不说的是《波浪与尘埃》语言的时代感和乡土性，淡而不寡，醇而不腻，雅而不孤，俗而不鄙。那时的事，那时的人，那时的景，那时的情，淡淡写去，娓娓道来，无不深深的烙印着那个时代，这方热土。一声声乡音俚语，朴实如海边人们的性格，清新如半岛乡野的和风，是那样的令人回味，难以忘怀。
漫漫人生，虽有经典，汗牛充栋，一路相伴，但经典难免高而不可攀，遥而不能及。读者，特别是青少年读者，谁不希冀能有可近可亲、能即能着的书来读？是的，能读一本贴近自己心灵，里边的故事随手可以触摸，里边的人物随意可以沟通的好书，岂不幸哉？有这样的好书一路相伴，更能让人踏实、给人温馨，这应该是引领青春飞扬，助力人生成长的强大正能量。乡音、乡情，总是要伴随人生始终的，即使少年白头，即使路遥水阔，也会“少小离家老大回，乡音无改鬓毛衰”的。
趁着年少，希望家乡的广大青少年读者，都能在如上所述的好书《波浪与尘埃》的引领下，情系家乡，思关家乡，回眸家乡的昨天，放目家乡的未来，展开青春的翅羽，翱翔于万里云天！
光绪元年（1884年），象山500年海禁开放，开启了繁芜的海洋历史。《波浪与尘埃》展开的不正是一幅尘封了一百多年的历史画卷？奉呈的不正是窖藏了一百多年醇香四溢的甘醪？
且为之序。
2020年9月1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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